邓 勇
北宋著名的豪放派词人苏轼对自己的《江城子﹒密州出猎》颇为得意，他在致鲜于子骏的信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密州壮士抵掌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可见苏轼本人对这首词也格外偏爱。诗词这种东西，众人称善容易，难在说出为什么善。在此某略陈小文于后，以期于学者有用。
宋神宗熙宁八年，苏轼被贬官任密州刺史，此时北宋王朝不断受到西北边境少数民族的滋扰。当年七月，辽主胁迫宋廷割地数百里，边境告急；这年十月，因天旱，苏轼便去常山求雨，归途中与同僚们会猎于黄茅冈，词人以此抒怀。
先看上阕。“老夫”二字意谓年高，“狂”字总领全篇，在此领起上阕。狂在何处？一是装备精良：猎犬，猎鹰；二是衣冠整肃，穿着官服“锦帽貂裘”；三是随从众多，“千骑卷平冈”；四是太守出手不凡，“亲射虎，看孙郎”，并且是倾城出动来看，大有显摆之意。由此来看，求雨可能是例行公事，算是下乡出差，在执行公务，履行职责。这么豪华壮观的阵容如果有人腹诽，那可能也算不上大事，打猎是打道回府途中顺道开展的消遣活动。此行既达到了求雨目的，又满足了太守打猎的个人雅好。既算是公差，顺道也办了点私事，并没有利用上班时间去开展娱乐活动，所以还勉强说得过去，不算擅自离岗。上阕的“狂”要说离谱，就是“亲射虎，看孙郎”。苏公是文官，不会武，他虽然诗词、书画兼优，但遗憾的是不会武，所以在此他自称“亲射虎”，又以孙权自况，实在是言过其实。首先能射否？肯定不能，握笔之手怎能挽弓，雕弓都不能挽，何能射虎？再有，那虎若是静卧之物还好说，但是此处定然是动中之虎，他又如何能如此手疾眼快？所以要说狂，这才是本阕最狂之处，但是还不算全词最狂处，下阕还有更狂之处。本阕是纪实，叙事，讲述的只是出猎的情形，阵容豪华。这只是在未酒时随意的铺陈和叙述，还不算酒话。
下阕喝酒了，兴致来了，更不简单，“狂”得就更离谱了，狂得就让人匪夷所思了。先来看这酒，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酣”了，这样的醉态带来的身体反映是“胸胆尚开张”，也就是说喝得心胸开阔，胆气豪壮了。忘记了自己年岁已大，“鬓微霜，又何妨”。但是不管有多“酣”，个人荣辱还是没有忘记，那就是他个人始终夹在新党旧党之间，成为政权斗争的牺牲品，作为京官，先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等地，这次被贬之地叫做山东诸城，是由杭州通判迁为密州太守，等于平级调动。他在酒醉时并没有忘记自己遭受的耻辱，感觉自己就像汉文帝时的魏尚一样无辜。魏尚者何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称：云中太守冯唐打败匈奴上书报功，可能因杀敌过多，不计其数，因而上报的杀敌数字与实际情况有些许出入，朝廷朝认为他弄虚作假，虚报战功，于是削职。冯唐遂向汉文帝求情，文帝豁达，遂派冯唐持朝廷符节前去赦免魏尚，使魏官复原职。此处用典非常恰切，苏公个人的境况跟魏尚如出一辙，故此典可理解为苏公以魏尚自比。“何日遣冯唐”，表明苏公对朝廷还是充满信任和期待，期待自己也能像魏尚那样得到赦免，重新受到重用，实际就是报国心切之意。最为狂得出彩之处在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们要注意，这是词人第二次挽弓，第一次挽弓是为了射虎，是射杀的眼前之物，第二次挽弓，力量更大，把弓拉得像满月一般，射杀的目标是眼前不见之物。上次射杀的目标偏小、偏实，这次射杀的目标偏大、偏远，方位在西北，目标是“天狼”星。为什么要射杀天狼星呢？原来古人常观天相以预测未来，此星出现乃天示凶相。此星主侵掠，也即是说，此星出现，战事必将发生也。从前文来看，其实战争一触即发。从当时的地图上来看，西夏军队正好处于西北边陲。所以说，射杀西北，方向明确，动机纯正，射杀天狼，平息战争乃是词人本意。此处之狂表现的是远大的报国之志。如前所说，苏公是文官，前文称射虎，其实已经言过其实，此处射天狼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能把自己的恩怨先放下，优先考虑的是国家安全，领土完整，这是何等胸怀，何等器量！这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就是今天也是非常难得的，所以此诗充满了正能量，足以给人以精神，给人以力量。下阕三句，首句是痛饮美酒，次句以魏尚自况，末句表达了报国的雄心壮志。古来文人与酒从来都有不解之缘，苏公此词的豪迈精神便是酒给激发出来的。故喝酒是前因，豪迈和激情便是后果，所以后世许多人就对不喝酒的文人感到奇怪，意思是，酒都不喝，何以喷发激情呢！
两阕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非常明晰，由此到彼、由实到虚、由近及远逐步升华，上阕出猎，场面宏大，下阕请战，豪情满怀。在诗词史上从来有“词为艳科”之说，本词却把历来香艳软媚的儿女情换成了报国立功、刚强勇武的英雄气。评论家们认为，这是苏轼对以晚唐温庭筠为代表的传统词风的挑战，把词从花间柳下，浅斟低唱的靡靡之音中解放出来，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那就是凡是可以写诗的内容，无一不可以入词。故词至东坡，其体始尊，从此词与诗并驾齐驱的态势逐渐形成。所以这首词具有里程碑意义。
主编：杨威
执行主编：敖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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