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检 验
蒋兴强
1
楚本已过不惑，本该婚姻稳定，家庭温馨，前妻却嫌他一个当兵的，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一扭腰，跟人躲进省城别墅不露面了。而楚本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刘霞，刚与前夫“拜拜”，再与楚本一见面，又非他不嫁，而且是位“师表”，善歌能舞。尤让楚本欣慰、自豪的是刘霞聪明能干，十二分的漂亮温柔，年龄比他还小八岁。前年刘霞初次去营区探亲，人还没走拢，那伙“一娶伴终身”的“将帅”们竟两眼发亮，啧啧，你看你看！大眼睛水蛇腰，后边撅个小圆鼓，面前两坨大面包——老婆，还是楚本的好！
楚本和刘霞在大学是一个系。一个年龄最大，憨厚稳重；一个年龄最小，脑瓜灵光。平时碰面，楚本像个大哥哥，总是老远就点头。时间一长，两人知道了对方姓名、爱好。
刘霞的特长是打羽毛球，一见羽毛球，手脚就痒痒。楚本呢？貌相憨头憨脑，还爱写点短诗小散文。刘霞打球获了个什么奖，他遇上总会“祝贺”几句；楚本发了篇豆腐块，刘霞也记得“恭喜”两声。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就比一般校友密切，无形中，似乎在一个层次。然而又都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刘霞的家在城市，一家人都把这么个宝贝千金捧着惯着，只差含在嘴里了；而楚本来自乡下，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称盐打油都要靠几个鸡屁股下“钱” 。毕业那天，刘霞貌似随意来寝室串门，楚本心里清楚，一切都是向他作别而来的，尤其是离开时那优雅的挥手……
一晃10多年过去，刘霞结了婚，生了个花一样的女儿；而楚本与前妻一直没有孩子。加上近年部队训练紧，两人聚少离多，前妻竟在楚本没有丝毫预感下，主动向他摊牌，说是与一融资公司老总好上了，若楚本放她一马同意离婚，那人愿意出几十万作补偿。楚本一听，谁稀罕他几个臭钱？你不离，我还怕人家骂“戴绿帽” 呢！
离婚不到一年，就业局局长张宝的夫人李嫂来电话，说有个叫刘霞的教师，和她耍得好，据说是楚本的大学同学，刚离了婚，问楚本认识不。如果印象不错，她可帮忙撮合撮合。楚本暗暗一喜，和刘霞，在大学就耍得好；与张宝，咱俩是5年的小学哥们。楚本没多想就答应了。经李姐牵头，双方选了个周末，在枫树湾见面。
枫树湾，在老家凼凼市后山。
满山的红叶映照着一湾清清亮亮翻卷着浪花的溪水，凉幽幽的山风，淙淙的山泉，偶尔一两声“布谷”划破山野的宁静。楚本一双黑皮鞋，蓝色长裤配白色短袖衬衫，方正的脸上一副白边眼镜。他刚到约定的“梦圆”茶楼下，李嫂打来电话，说学校临时通知有个会，只好把刘霞一人晾在那里，让他赶紧去，刘霞在那里等。
楚本也没多想，正了正衣领，头一抬，胸一挺，走进“梦圆”。几乎在进门的刹那，楚本和刘霞目光一碰，两人都暗暗一惊：
啊，小刘！
楚哥。
刘霞多了点矜持，细手伸过来与楚本一捏，向桌上一个优雅示意，李嫂说，你喜欢雀舌，她刚给你泡上。刘霞故意把“李嫂”说得重些，意思是说不是她的“热情”。
这时楚本才发现，刘霞着装跟她读大学时常穿的色调几乎一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刘霞少了当年的青春活力和一脸的阳光，干练中多了些成熟与风尘。见楚本惊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刘霞脸上一抹羞涩泛起，轻声道，不好意思，一脸淡妆。楚本则有点语无伦次，淡妆好！我，我最喜欢！
两人坐下。刘霞喝着咖啡，问楚本在部队的工作、生活，又问他父母的身体怎样和前妻的职业、现在的情况，见楚本都坦然作答，就谈了自己从大学毕业后考上教师编制，与母亲的一个同事的儿子认识、结婚，两人生的一个女孩，法院判给了男方，末了还特意强调，她除正工资4700多元外，每月还有将近八九千元的外快。听刘霞这么一说，楚本便有点尴尬。我只有点净工资，还没你一半多。父母拿一点，三朋四友一来往，我是“月光族”咯。
老同学别介意，张宝和李姐已说过你的情况。如果我是为钱，今天就不会与你见面。
感谢我的、我的美女同学啊！
哈哈哈，谁是你的了！
…………
两人从工作聊到生活，从亲友聊到同学，从现在聊到过去。刘霞说有点热，楚本说，出去转转吧！
两人出了茶楼，沿着青石小路，边走边聊边看枫树湾的风景。不知不觉，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体育场。场区分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三大块。篮球场上，是几个边打边吆喝的青年；乒乓球台两侧，站着一对夫妻，打得平和默契；见羽毛球场空着，刘霞一努嘴，打一会吗？
楚本会心一笑，向值班员交了押金，领过球拍和羽毛球，顺手递给刘霞一只球拍。两人来到球场，楚本将领带一取、蓝色长裤一脱，一对欣长、健实的白腿就豁地立在刘霞面前。她装着若无其事，放下球拍，缓缓脱下青色外裤，一条精致、时尚的白色短裤和那修长、白嫩的美腿，一下出现在楚本眼前。楚本咧嘴一笑，身材还是这么好啊？
哈，都老太婆了，刘霞像没发现楚本的眼神，把辫子一束，款款来到场上，一个骑马式等着楚本发球。楚本担心第一个球坏了刘霞心情，给她发了一个举拍可削的温水球。哪知，刘霞“啪”的一个斜扣。楚本猝不及防,猛地一个腾退，才硬生生地把球打向对面的底线。刘霞抿嘴一笑，只轻轻一旋，球“嚓”的一声过网，落在楚本这边。刘霞见楚本有点走神，风度翩翩一个“请包涵”的手势，不好意思啊！而此时，楚本在想，这羽毛球咋就像眼前的刘霞了？一去10多年没音讯，突然又从天上掉下来，她什么时候才能像这小小的羽毛球，婷婷袅袅地蹦到我手里呢？
楚本捡起球，在手里抛了抛，一个优雅的挥拍起球。球竟像一朵洁白的梨花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刘霞。刘霞“嘣”地一个轻扣，球从楚本的左边奔来。楚本一个外旋，球急速直扑刘霞后底。刘霞跳起，只轻轻一举拍，球便朝楚本举拍可及的右边而来。楚本不知是刘霞有意送来的“方便”，“啪”地一个远扣打过去。刘霞躲闪不及，“嘣”地一个长边球打回。楚本一个斜跳，身形一歪，“噗”地一下摔下去。
刘霞跑过去，要拉他起来。楚本摇摇头，休息了一会，在刘霞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楚本知道，这下摔得不轻，忙向一辆出租招手，要去医院。
到了医院，说是左腿关节扭伤，一周内不得轻易活动，要上石膏加固。楚本看看刘霞，刘霞一捋秀发，干脆住下吧。不住院，药费不给报销。刚好这是国庆，我也放假7天，可以陪你……楚本一听，顺势就向部队延了假。
住进病房，楚本见靠窗的病床边放着一个熟悉的拐杖，看那龙头柄龙鳞身，还有那泛着酱色的光，觉得像前岳父的手杖，不会吧？老人家偏瘫后，这些年自己给他求方寄药，不是已康复不拄拐杖了吗？
楚本前岳父姓邹，前岳母姓唐，二老一直把楚本当亲生儿子。即使楚本与邹姗离了，平时看到楚本，他们也要嘘寒问暖几句。楚本没多想，就要了临床。哪知，楚本刚一落座，唐姨和邹叔一左一右搀着吊着绷带、好像脚也摔了的邹姗进来了。邹姗、楚本一惊，一下不知所措，唐姨、邹叔已异口同声问，小楚，你怎么了？当听说楚本是打羽毛球摔伤的，二位老人才松了口气。唐姨乜了眼，脸向窗外坐在病床头、把一个背影甩给他们的邹姗，唉，千怪万怪，都怪我这死女子不听劝！我说这山望到那山高要吃亏，她说现在的女孩，过不下去就离。这下安逸，找了个融资骗人的“漏灯盏”（四川话，指漏油，败事有余，毛病多的人）！邹姗霍地火冒三丈：我怎么了？至少，不会像他现在找那货，给……邹叔厉声断喝：好了好了，别提那本经！
话音刚毕，刘霞出现在门口，双手捧着两份盒饭。显然，她听了个一清二楚。都以为刘霞会跟邹姗吵起来。谁知，她像啥事都没发生，一声“老伯”，一声“阿姨”，极有涵养地向二老问候。一会，才悄悄跟楚本商量：你看这里，说个私房话都不方便，这药不断，房不退，咱俩在附近找个宾馆行不？楚本看了看两位白发老人，在心底说了声“对不起邹叔、唐姨”，才点了点头。不过，脑袋里还在想，刚才邹姗说“至少，不会像他现在找那货，给……”是“给”什么呢？难道刘霞她与谁有啥？
2
楚本、刘霞在宾馆这7天，一晃就过去了。
楚本星期一就要回部队，刘霞想到这几天，唐姨还给楚本打了两回电话，问病情怎样，啥时回部队？她发现，这二婚得提防点，只要是认准的人，不抓紧就要“飞”。一权衡，刘霞以病假为由，果断向学校请了半个月假，跟楚本“飞”到军营去“度假”了。
经10多天相处，两人难舍难分，一商量，在军营举行了婚礼。哪知在一起这半个多月，刘霞却“有了”。这一听说，自己竟当了爸爸，真是善有善报，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欣慰。心头天天都念叨着刘霞和孩子，总想找个理由回去看看，只因部队“整肃军风”，接着又是潜艇出海，一直请不了假。哪知，待他完成任务回来，孩子都满了百天，能牙牙学语了……
紧张的训练一波接一波，不知不觉，儿子两岁半，自己才回去两次、刘霞来探亲一次。这一晃又是半年没与孩子见面，唉，时间不早了，孩子在他外婆家，明天去吧。
这些年，楚本原本就觉得亏欠刘霞不少，眼下为了他转业有个对口单位接收，刘霞差点把楚本的特长夸上了天，凼凼市所有要害部门和像样的行政单位还是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若不是他们再婚的“月姥”、楚本的同窗张宝在就业局任局长，“收留”他——去凼凼市人才中心任书记，或许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张局长有所不知，楚本已非当年乐于抛头露面的“班长”。他一不想做“官”，二不是捞钱的“料”，只是图个单纯，想找一个行政单位，不为权利所累，不受金钱折磨，能多些时间静下来“咬文嚼字”就行。在人才中心，一般是与培训学校交道，基本算文化单位，楚本这样一想，心头对这位老同学更是感激不已。
这次探亲，楚本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两本书。他正从张局长门前路过，抬头望去，远远就发现这一个办事文绉绉像学者，一个讲话引经据典酸溜溜的两口子尚未“春眠”。
刘霞以为楚本不识人间烟火，提醒楚本，灯还亮着，上去打个招呼，顺便看看给你分的房子吗？
行！
张局长住在7楼。楚本与刘霞一前一后来到门前，一股幽幽的酒香从窗口飘散而出。刘霞伸手按下门铃，随着“叮咚”两声，来开门的正是局长大人。
这位“同窗”一见楚本，立即把他拉进屋。李嫂也欢声伴着笑语，贵客贵客！来，楚本，刘霞，都喝两盅！
楚本说不善酒，一饮就醉。张局长也不管，说天下有几个当兵的不喝酒？自顾取来两只酒杯斟满，要他和刘霞都喝些。刘霞与李嫂是高中同班。后来，刘霞毕业于师专，李嫂毕业于美院。一个在凼东一小任教，一个在县中教美术，都是一路考上去的“硬牌”。李嫂上下班必经一小，几乎天天与刘霞碰面，平时关系自然不错。张局长和楚本，从小就处得好，他跟楚本说话随便，来，给你接风！
楚本慢慢喝下，一颗一颗往嘴里夹着花生米。张局长把碟子朝楚本面前挪了点，又将两个酒杯斟得满当当。说曹操，曹操到。刚才，你李嫂还在念叨你们呢！刘霞立马解释，他回来还没进家门，刚到半路上，见你们还没熄灯，我们就上来了。
老同学就是不一样啊！张局长又端起杯，文友，又是同事了，来，三杯通大道！
在部队，农村兵居多，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喝酒，新疆牧民用葫芦，陕北农民以黑陶大碗，贵州的兵爱说“好到底”（喝倒地），而凼凼市的喝法则是“入席三杯”，否则，会扫主人雅兴。楚本心想，这下只好豁出去了，才端起酒杯一碰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张局长原来在南方一所大学任教，爱写，一年总有几篇杂文或文学短评之类的文章见诸报刊。后因一不小心，他不知道某名家的一部小说影射的是某领导，给那名家写了篇评论，肯定了小说，批评了小说人物的行政模式，结果让人借题发挥，说他是动机不纯，被领导打招呼，“分工”去管图书馆。不久，他才想办法调回了老家。
凡是认识张宝的人都知道，他不会扑克、麻将、连象棋也不知道怎么“过河”，唯四季不辍文笔，三餐不离酒杯。这时，李姐端出一盘油炸小鱼，一碟凉拌牛肉和一素一汤，张局长赶紧就夹了些菜放进楚本碗里，又为楚本倒满一杯，来，喝！
平时和战友一起聚餐，哪怕你巧舌如簧，说得乱坠天花，楚本也滴酒不沾。你说他“妻管严”，对，他怕老婆；你说他看不起你，行，那你连饭也别吃；你说不喝酒的钻桌子，可以，你喝十瓶，他爬十遍。一句话：不喝！你灌他不成？最后你醉得难受，他吃得舒服。眼前不喝已喝了，还喝得不少，再随他喝下去，恐怕不仅要学贵州人“倒地”，而且还得“美酒化春泥”，他只好苦着脸求饶，老同学忘了？我是一杯红上脸、二杯吓破胆、三杯桌下钻？
张局长一听“桌下钻”，是要他“喝满瓶”，立即借梯下楼，不敢不敢。你们牛郎织女难得相逢，怕你夜半不称职，刘霞骂我呢！
刘霞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老鬼！我李嫂能画扬州八怪，咋不画你这凼东一怪呢？
“凼东一怪”是张宝的绰号。说是他到就业局之初，有人嫌他开会太久，一位司机趴着睡了，被后边的人在背上临摹了一幅张宝的像，题名“一怪”——想到这，一屋人都笑了。
李嫂的笑敞亮，刘霞的笑妩媚，张局长和楚本竟笑得举着杯子洒了一桌的酒。
“凼东一怪”也名不虚传。一因他才华横溢，貌似糊涂；二因老婆点子多，对局里的事要当半个家。局长爱写，夫人擅画。于是，凼凼就业局经他俩“珠联璧合”“穿针引线”，所辖几十个培训学校竟像模像样，不是被授予“基地”“先进”，便是偶尔有一两个写作、书法、绘画的学员参赛获奖。这不，张局长又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老同学，最近可有大作？
大作？楚本掏出一盒烟给他一支，然后自己也点上，吐出一股浓浓烟圈，忧心忡忡道，写小说，出版社不论好坏都想让你自费，投给期刊，大多刊物人手不足三分之一，编辑就是不吃不睡，想从几十几百个新面孔作者中选稿也没时间，只有优先惠顾实力家——像我这种无名小卒，即使写得再优秀，谁看？
刘霞则嘴一瘪，这年头，我觉得买本刊物，不如买把小菜实惠。你看看哪个行业，不是为自己“富起来”，借“搞活”这面大旗，名正言顺利用本土资源，在挖空心思弄钱？
对妻子这种世故、庸俗的见解，楚本顿感无地自容。他正想提醒刘霞，谁知，李嫂却愤愤不平地讲起一件校园怪事来。说某中学有个叫邓波的学生和另一个叫张千的学生晚自习不假外出，教导主任江兴统借势把他俩的桌子、板凳搬掉，故意把两个孩子赶出学校。两个孩子回到学校，写了检讨又写保证，老师还是不买账，学生只好晚上回寝室，白天又出去玩，还不敢告诉家长。事隔一星期，家长才知道。家长找到学校，校长和班主任同意孩子回去，那教导主任还是不松口。两家一商量，一家给教导主任送了3000元，两个孩子才进成教室。
楚本有些不解，忍不住道，像数理化和英语，学生一课没听懂，从此就可能掉队，这不是故意把孩子向差生方向推吗？张局一惊，这你都不懂？多半是两个学生成绩差，教导主任为了绩效，怕影响升学率，故意逼学生退学呀！
这样的教师，不得好死！楚本忍不住骂了句。刘霞一拍大腿，哈，那个江四兴，后来醉驾，在一个叫亭子的地方，还真翻车死了呢！
身为师表，误人子弟！这败类，如果我是那家长，就告他！楚本越说越气。
李嫂吃吃一笑，才接着说，自然界没有净土，哪里都没有圣地了。张局连忙帮楚本圆场，老楚的意思也不是要当干部的都绝对一身正气，没点人情味，他的意思是说，总得像那么回事。
李嫂白了丈夫一眼，对楚本说，好兄弟呢，千万别学他！那天他开会去了。编辑部来电话，夸他写得不错，让我们也帮忙销些书。我看老头子写东西连老婆都忘了那阵仗，才给汇了两千元去。人家还给我们多寄了几本书来。那书一本二十几元。我让一个学员把书拿到培训中心，一节课间就卖完了。他硬是说我利用他的职权做买卖，让我给把钱退了。
张宝端起酒杯，“哧”地抿了一口，几十本书，一两千元，影响不好。
李嫂平平淡淡地问丈夫，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吧？
张宝随口便答，北宋张择端的杰作嘛。
李嫂狡黠一笑，见过吗？
张宝不屑地，无非是些城郭邻野、老桥舟船和几个挑夫、官吏、富豪、无赖而已呀！
张局长的回答从容利落。李嫂则如鱼得水，对丈夫紧追不舍，还有啥？
张局长一下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而答了。
李嫂眼里闪过一丝诡谲，开导道，有没有个老头？
张局长眼睛一亮，有！
李嫂循循善诱，在向一个牵着小孩子的妇女做买卖？
张局长恍然大悟，对，对对！
楚本大吃一惊，莫非这两口在研究国画？
李嫂哑然一笑，又问：你知范蠡、白圭？
张局长脱口而出，孔夫子的弟子，谁不知道？
李嫂优雅一笑，反问道：张择端重视商人，孔子的弟子也经商，我卖几本书又何过之有？夫君！就你那脾性还写书？离了本夫人，还行得通？
张局长一愣，才明白被夫人“耍”了。刘霞一把拽住李嫂，笑弯了腰；楚本站了起来，像不认识似的瞧瞧张宝，又上前看了看李嫂，才摇摇晃晃到刘霞跟前问：谁，谁说凼东只有一怪？我，我李嫂才真正是一怪，不，凼东这两口子都怪——怪才！
见楚本飘飘欲仙，话不成句，李嫂心下想，表面上教训丈夫实则在旁敲侧击楚本，目的既已达到，今晚就打住吧！于是，把瓶里剩下的一两多酒，一匀给大家，说老张这人把多半心思都放在写上去了，没甚心眼，还需楚本在工作上，多帮帮张宝，如兄弟能适应，辖区这些局的头头，三年两年就轮换，只要好好干，机会是有的。张局长忙说，他和李姐今晚高兴，多喝了几杯，恐怕都说了些酒话。刘霞见都有些醉了，就对楚本说，这次局里给解决住房，全靠张局关照呢！
张局长哈哈一笑，不是我“关照”，是企业心系教育，一次性赞助了10套住房、100台电脑。
楚本问刘霞，还真有这种企业？刘霞朝街对门一努嘴，抖抖手里的钥匙，走吧，看看去！
3
房子是刚装修的。门一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和那雪亮的灯光、豪华的装修，一下让楚本清醒了多半。他按了按太阳穴，揉了揉眼睛，只见是：条木地板，哑光丝绸水洗墙，三个房间的空调全是清一色的日本“松下”和防火仿木吊顶；壁灯、吊灯是台湾的；厨房、卫生间是成套的；吊柜、餐柜是纳米级防水芦芯板的；即使是小小的龙头开关也是镀金“九牧”。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仅装修就值五十余万。与张局长那石膏板吊顶、纸面贴墙、几只吸顶灯一安就叫“装修”相比，楚本忐忑不安了，忙把刘霞拍到一边，醉醺醺地问，他家那么简陋，我们这样豪华，怎么回事？
刘霞瞥了他一眼，等会告诉你。
张局长以为他嫌房间窄小，忙解释，按职称，你们副处，是该享受高一点的待遇。
李嫂则借典说事，替丈夫表功，为批这地皮，老师们还笑话老张呢！说他给有关部门写报告比李密陈情都委婉，比王安石急谏还刚直，一盏孤灯熬到天亮，一双麻秆腿跑到天黑。哈，够卖力吧？
楚本一听，愈是惶惶不安：这装修太高大上了。
李嫂朝刘霞一歪嘴，那意思是问刘霞去。刘霞点点头，装修，学校补贴两万，其余都是自己的。
楚本心想，刘霞不是说家里也买了房吗？钱从何而来？
看完房，刘霞和楚本向张局长、李嫂说了些感激话。道了别，刘霞才悄悄给楚本说，张宝家的寒酸是“装”的，他那个婆娘不简单！
楚本一听，酒意被吓跑多半。他想到刚才张宝对时下风气的义愤，还有李嫂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风雅书气，忙提醒：不要一谈到“官”，就与“贪”字扯在一起。
一会，你就知道了。刘霞不慌不忙道，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那装修，我只花了三万五六，不够部分是几个学生家长给的——他们有的是建材商，有的是装修公司小老板，有的是房产中介。他们都是暴发户，义气。但我对他们的孩子也没少操心——让有的当班长，有的当组长，每学期还给评上了三好学生。我对得起良心。
楚本皱着眉头，房子是赞助的，装修是学生家长出的钱。这套房，你才投入三万多？
刘霞点点头，得意扬扬。
楚本眼前出现了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正在宣誓的幻景。他本想提醒刘霞，对学生不要用金钱去决定远近，回头一想，就业这么难，刘霞为他联系了对口的专业，连住房都给落实了，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些很不容易，夫妻之间，以后提醒也不迟。楚本想到这些，就把话咽了回去。不过，心头还是袭来一股无以名状的烦躁与担忧……
楚本暗暗祈祷，但愿张宝不是那种人。走着走着，突然，“哧”的一声，一辆“卡宴”停在他俩旁边。路灯下，一个蓄金色盖发、刀削脸、打蓝花领带配白衬衣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门窗边探出半截身子，“咔嚓”一声点燃一支烟，在等着他们走近。这人是刘霞的前夫，楚本心里一“咯噔”，他今晚想干啥？只听那人话中有话地说，嗬，楚夫人又在向局长汇报工作吧？
刘霞立马以牙还牙，有屁就放！
那人像没听见，依然坐在驾驶坐上，举着一个透明文件袋晃了晃，说土地证、房产证办下来了，都在里面。想要，就把那300万存单还我，明天我就去给你过户。
刘霞白了那人一眼，谁稀罕你过户？我嫁给你家10多年，像保姆烧火做饭、洗衣拖屋、端茶递水，你们想给那八九十万就打发了？没门！刘霞没停步。
那人开着车与刘霞并行着，你两手空空嫁来，除了吃喝玩乐穿戴，白捡几捆钱还嫌少？
刘霞环视了一眼，才冷冷地说，你可别忘了，你家这些年干的事，我是全清楚！
那人剜了眼刘霞，那你想怎么做？
这房子、那张存单归我，再补偿我200万。否则，我就给你捅到中纪委去！
那人似乎也掌握着什么撒手锏，你也别忘了，这些年，你背着我干了些啥“好”事，别以为我糊涂。
你！
楚本见后面有人来了，拉上刘霞就走。那人车子跟了上来，低沉的声音里扑来一股杀气：好！看在孩子这些年爸前爸后喊我的分上，存单我不要了。从此，如果你再提出一分钱的要求，小心你和这男人一块消失！
楚本一步上前，要把那家伙揪下来。“卡宴”灯光一闪，已驶入夜幕。
车离人去，楚本心里一空，突然袭来一绪悲观——唉，那边我给邹叔、唐姨添了那么多白发，这边我咋就稀里糊涂成了这该死的“二婚夫”？
他觉得刘霞未免太强势。对一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伴侣，若抓住点把柄就讨价还价甚至敲诈，真让他不敢往下想，便问：假设，我今后有点错处，你也这样对付我？
怎么会呢！刘霞有些娇羞、扭捏，又有些气愤，我本身就恨他爸。他爸凭分管建设的，仅跟凼凼市人才中心修那点房子，就明抢暗占就业局的地皮几十亩，不然，人家会给“老职工”捐10套住房？“老职工”是谁？都懂滴，呵呵，然后转手卖给职工的——刚才领你看那一单元是其中一套。我不是他家的人了，但我在他家做过奴隶！刘霞越说越气，我要这点，没他家一个月收的红包多。谁叫他，有几个钱就小三小四呢！
说到这，刘霞“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迈得更响。
这时，楚本才发现，圆月，已从东边的山脊泛出苍白的亮光，市民的喧嚣，商人的吆喝早已消遁。只有城市那五颜六色的夜景和如织的车辆灯光，悄无声息地变化着。西边，黑黝黝的鸡公山棱角分明。东边，一幢幢高楼的倒影朦胧，神秘。
刘霞一手提着他的旅行包，一手挽着楚本，迎着如水的月光，一脸陶醉的模样：多美的月色呀！
面对她的雅兴，楚本竟鬼使神差想到了李苦禅的鸦——一片漆黑。
刘霞一下就窥出楚本的心猿意马，“哧”的一个闪电式的疾吻，问楚本：你在想什么？
楚本忙掩饰地搔搔脖颈，嘿嘿，我在想我们两处住房，空一处怎么办呢？
怎么办？哈，这就要从那里过，明天，你跟我去看看。刘霞一指前面的“凼凼市人才中心”大楼。
4
第二天一早，楚本跟着刘霞走进人才中心大楼，从大厅墙上的公示牌发现，接收他的单位“凼凼市人才中心”在顶楼。他们顺着宽大奢侈的楼梯刚上几步，只见前面一楼与二楼的转拐处，贴着一张大气醒目“助你进名校”的彩色广告。随着指示路标上楼，只见二楼灯火通明。
楼道间，熙熙攘攘站着些家长。有的三五个在一起闲聊，有的挤在窗口外瞅着里面。一间大厅里的几张长椅上，还懒懒散散坐着30多个家长在看电视玩手机，或翻书报架上的刊物。原来，二楼十七八个宽宽敞敞的教室都是辅导班，几乎涵盖了升学必考的英语、数学、语文、理化和艺术类诸如主持、舞蹈、钢琴、绘画等科目，而且根据年龄和所教内容，明显是临近考试的强化班。楚本皱着眉头，碰碰刘霞，轻声问，你带我来，是让我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恰恰相反，平时要装着与这些人没一毛钱的关系！
那？
嘘！刘霞示意他别多问。然后，带着他走进一个写着“报名处”的办公室。办公室一位约三十岁的女子正在与戴着一副眼镜的瘦高个中年男子聊天。见有人进来，那女子满面阳光地问，请问二位有事吗？
刘霞文文静静一点头，老师，我有一个12岁的女孩，她在别的地方学过跳舞，已过 8级，想在你这里来续学，你们怎么收费呀？
辅导老师优雅一笑，我们“人才学校”已有17年办学历史，有一支在重点大学、名牌中学从教，在本校兼职的一流师资队伍，有从北京、上海等名校毕业，曾多次获得过国际国内大奖的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教育家，他们很多都是高校教授或博士生。你孩子进我们的学校，花的是初级班的钱，享受的是教授级的教育待遇，而且为你孩子今后的升学、进名校，无形中架起了人脉桥梁——这，你懂滴！至于费用也不高，一学期只收6800元。上多少节课？要上50多个小时呢！一年一考，我们包过级包领证。
刘霞看了一眼楚本，又问那老师，我这孩子，马上面临小升初，想这一学期一下过两级，你们能不能想法，让她这一学期就拿到过10级的证书？
这个啊——女子抿嘴一笑，四六二四，四八三二，你按4个学期一次性缴27200元，我们培训时多操些心，让孩子跳个两三级，让考官通融通融就行了。
能过吗？
放心，包过包领证。同样的分数，我们还保证优先进名校。
那，我回去商量商量。
给！那女子随手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回去商量好了，就打上面的电话。
楚本、刘霞正欲离开，一位约七十岁的大娘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话没出口，眼泪就流了出来，老……老师，我这个孙女，开先，是……是她班主任介绍来的，哦，小琴，你班主任叫啥名字？老大娘说着，把小琴拉了过来。小琴才胆怯地说，班主任叫高扑希，我叫肖琴，在11楼已补习三个学期了，马上小升初，补习规定50元一小时，这个暑假补习26个小时，得交1300元补课费、200元资料费，可我们家只凑到800元，还差700元，想请老师宽延一下，等下个月底，老板给我爸结了账，寄回来就立马补清。
小琴说完，就低着头“扑哧扑哧”抽泣起来。大娘见女老师露出轻蔑的眼光，连忙哀求，老师，做做好事吧，这800元都是她爸，给我抓药的，我哪怕是不吃不喝，下个月也会付清。
女教师眼一瞪，下个月？小升初都考了，课都上完了，我找鬼要啊？
楚本手已伸进衣兜，刘霞拉了拉他衣角，意思是别急。
面对女教师的冷酷，大娘绝望了，“扑通”一声，就给男教师跪了下来，老师，我这人穷，但这辈子没撒过谎，你们不同意补习，孩子一考进私立学校，收费会更高，她就再也读不成书了，孩子才十二岁呀，你就救救她，宽限几天吧！我琴娃成绩好，是班上前五名啊！
男老师想了想，缓缓掏出手机，拨出了“高扑希”三个字，喂，高老师嘛，你介绍来这个肖琴只带了800元来，差700元，你看？哦，给她爸打电话？电话多少……
小琴见要给她爸打电话，一下大哭起来，老师，求求您，千万别打电话，我爸一个月看门才1500元，一天只吃两顿，一月才用600元饭钱、和我通电话90元、零杂10元，其余800元都给了我和奶奶，去年捡废品，我暑假挣811元，寒假卖了899元，这补习一结束，我就去捡，保证开学前，给您送来，您这电话一打，您叫我爸爸不活不吃饭啊，我不到两岁，妈就跟人跑了，一直是爸管着我和奶奶，我不能再没有爸爸了，爸爸为了我们，他一天只吃两顿饭，小琴说着，忍不住嚎起来，老师，我已经12岁了，我能捡到很多很多矿泉水瓶、玻璃瓶、拉罐、废纸，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还要逼我爸，这书我就不读了，补习也就算了……
两眼泪汪汪的楚本掏出700元，正要交给那女教师，刘霞已对着收款二维码，“叮”的一声，付款成功。两个教师还没明白过来，只见楚本满眼怜爱地把手里的1000元放在了小孩手上，叔叔身上只带了这点零钱，小朋友，加油！
大娘见状，就要跪下致谢，刘霞双手扶住，这钱，是我们送给孩子读书的，不用还了。
接着，刘霞一挽楚本，装着像散步，向楼上走去。走着走着，楚本心事重重地问，你也在辅导，你也在挣补习钱，平时你遇到给不起钱的，也是像他们这样？刘霞心下一惊，随即就摇了摇头，我以前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楚本似乎不太相信，假如遇到了呢？噢，刘霞警觉了，小心翼翼地说，我会减半，不，我会免费补习。
两人上到三楼，这里接送孩子的家长更多。刘霞指了指过道，又指指楼上，瞥了一眼楚本，嗔道，这在哪个城市，都成普遍现象。接着，又介绍，这一幢楼13层，除顶上一层装模作样是人才中心的办公区和成人大学，一年只做两天考场外，下面这12层社会办学辅导班实际都是人才中心的“自留地”，房租不到市场价的一半，每天收入顶几千人的企业。接着，又一脸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刚才那个收费的女子是谁吗？
楚本木讷着，摇摇头。刘霞嘴一瘪，“扑哧”一笑，量你也想不到，告诉你吧，那是张宝的小姨子！
啊！张局长他妻妹？
嘻嘻，人家张宝能让你来坐在凼凼市人才中心二把手这个位置上，对你够意思了！
楚本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呀？
刘霞胸脯轻轻一撞楚本，娇羞一瞥，万般柔情，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张宝的小姨子刚来，原来我在这里上过课，这两年家里来了几个孩子，我才没来呀！
楚本这才恍恍惚惚想起，刘霞似乎说过这事。
随着刘霞下了楼，楚本才反应过来，刘霞多买一套房，是想办个规模小点的补习班。不过，让楚本想不明白的是，作为曾经以一副学者派头、而今以作家名义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一个就业局局长，竟与上面个别领导勾勾搭搭，还以单位之名为少数几个人经营产业——楚本觉得这双面性太严重，他还是不相信，便问：张宝这人没问题吧？
他可有本事呢！去年休假，你看到鸡公山下那个“凼凼现代什么学校”了吧？
看到了啊！在搬走的私立学校院内，我回家那天才开工装修，不到20天就焕然一新，门前竟挂起了新崭崭七八块像模像样的牌子，凼凼现代什么示范基地，凼凼现代什么有限公司，还有凼凼什么中心，凼凼什么研究协会。
还记得你回部队的头天晚上，我俩散步路过那个学校看到的庆典开业吗？
记得记得，彩旗飘飘，华灯闪烁，一大批年轻女孩、漂亮少妇和各界人士轻歌曼舞，一派节日气氛。还真像个什么基地。
你真以为那是基地？
这，这，又咋了？
你呀，真笨！上面没有项目奖金？一年没得几十百把万的扶持款，傻了啊？
谁办的？
张宝他们啦！
啊！反腐风声这么紧，他们还敢顶风违法？我看张宝不是那种人，至少文人骨子里的那份清高还有！楚本乜了刘霞一眼，有些不服气。
刘霞则一脸不屑，呵呵，你以为人家的老婆就只是业余时间在里面辅导一下画画？人家小姨子就是搞点接待？告诉你吧，财务室主任是张宝的亲弟弟，出纳、会计的背景更厉害呢！好好干吧，到时当个什么长，还不简单？
尽管刘霞说得有板有眼，但于楚本来说，怎么也不敢接受张宝、李嫂的另一面。一往深处想，竟有上了绿林山寨、入了地痞团伙，干上了偷抢诈骗行当的寒战。幸好，是自己的老婆，才会透露这么多秘密，否则，谁会这样苦口婆心像开导冥顽不化的老顽童般唠叨不休？
刘霞勤奋，灵性，几乎从分到凼东五小就一直教主科兼班主任，年年先进。升学统考，她的班不是区第一就是第二。当然也没少沾张宝的光，一个又一个毕业证都是他办的，晋升为副高、正高，还多次被评为劳模，也就顺理成章。而刘霞争先进、晋级的目的却很简单，按她的话说，化知识荣誉为财力，多挣钱多存款，养家养孩，买车买房。
前不久，刘霞给楚本去信，说把旧房卖了，添了些积蓄，买了一套160平方米的新房，刚住进去不久。从信中可以看出，她对这套房非常满意。
5
楚本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到新房了。
刘霞掏出一串哗哗响、亮光闪闪的钥匙开门。伴着“嚓嚓”两声，屋顶的枝形吊灯与工艺壁灯，一齐发出温馨、柔和的光亮来。
楚本见那精致、豪华的装修，一下就佩服起刘霞的精明能干来，像个芭蕾舞演员般搂着她旋了个圈，老婆万岁！
楚本前脚刚跨进门，刘霞就扔过来一双拖鞋，嗔道：换鞋！
他这才发现，这新拖鞋竟是专门为他买的。在部队，进司令员、政委的办公室，官兵们都没有换鞋的习惯。眼下，回家第一步就得入家随俗了。可是，就在刘霞给楚本取鞋的同时，楚本发现鞋柜里还有两双学生女式鞋，一惊：咋的？来小客人了？
刘霞随便说了一句：是一个学生在这里辅导。
客厅里摆着一套四位一体的全数字多媒体50英寸数字电视，一对黑罩木质超大“HJ”音响竖立两边，显示着昂贵的身价。两只音响上各放一只白玉花瓶，瓶里插的不是常见的鲜花绿叶，而是两株极具生命力的劲草。墙上的一副松鹤图，不是那铺天盖地的迎客松，松鳞苍老斑驳，粗而短的躯干显示着惊人的力量，几许细嫩的松枝映出蓬勃生机。在那深邃的远方，白鹤翔空，虚虚实实的村庄，漂浮着几缕烟云，农夫躬耕肩挑，千姿百态。与之相应的墙上，一幅经放大数倍的徐悲鸿《八骏图》。前者水彩，后者仿作，均是张宝夫人李嫂之笔。客厅中，一张豪华铜柱咖啡色玻璃茶几。两边一套酱色真皮沙发，墙上挂着块超大钢化玻璃镜面。
这客厅，楚本隐约感到了刘霞前公公家的官场气息，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悦。
穿过客厅是餐厅。那铝合金滑动窗几乎与餐厅一样长。窗外，黑黝黝的山里灯光闪烁，凉风习习，山泉浅唱，空灵幽静，令人神清气爽。餐厅的墙根下摆着四季常绿的盆景。一张张精致、小巧，做工考究的黄木靠椅围着两张双层钢化玻璃餐桌。这餐厅，倒像一个环境幽雅的小酒店。
见楚本看得仔细，刘霞走过来说，我考虑你回来要多与一些亲戚、朋友来往，就干脆买下了。楚本一想，也是，刘霞接人待物、体贴家人，是无可挑剔的。自己四十又三，能有这么聪明能干、贤惠温柔、又有知识的娇妻，也知足了。
再一看其他房间，布置也温馨合理。只是书房有点不伦不类，除三面红木大书柜外，竟塞了一张劣质小木床，一张廉价小课桌，上面放着一本字帖和几个塑料砚台。楚本正想问刘霞，凭你那一手像醉了酒的字还辅导书法，一下看到外面有个人影。原来，阳台上有个衣服上有补丁的小女孩正在帮擦窗玻璃。
小女孩见毛巾擦过留下了一点痕迹，忙把毛巾浸进旁边的一盆清水里，一双小手搓得文静细心，滴水不溅。她似乎没有发现自己额前已汗珠欲滴，也没顾及两鬓的汗水一边流到腮膀、一边浸湿脖颈，擦得极专心极用心。
楚本没去打扰小女孩，心情复杂地走进了卧室。
刘霞布置的卧室，竟是另一个世界。任薰的《东坡爱砚》仙气飘逸，妙不可言；郑板桥的《竹》骨节刚劲，又枝叶纤秀青翠；吴道子的《寒江冷月》凉气逼人，淡远清丽；一盘墨兰，众星捧月般摆在床头，幽香清神。怎么？楚本那梦寐以求的人间仙境，竟被刘霞匠心独具地摆在了眼前……梳妆台上，摆着化妆品，一尘不染。
隐隐约约，楚本看到了张宝那卧室的影子。心头正有股说不清的醋意，刚才那女孩进来，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文文静静地问，叔叔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他爱吃醪糟蛋，煮两个吧。
刘霞说的是他心里那渴盼已久的美食。可是，人家是来学习的呀，又不是保姆。楚本不让煮不对，让煮也不对。刘霞告诉他，那孩子有点倔强，想考重点，但成绩一般，走留级转学的路吧，接收的学校要收一万多一年。她父母又下了岗，家庭经济拮据，就让她一边跟着别的孩子参加辅导，一边帮忙做点家务啥的，还专门把那个小杂物间腾给了她睡，才收她五折的辅导费呢！
刘霞的话，就像推论一个定理既严谨合理，又有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好像她还吃了亏。
中小学生借暑假寒假参加社会活动，顺便挣点零花钱，楚本听说过，但从未听说过有让学生以天天帮老师干家务活换取五折辅导费的。楚本心里很反感，就问：你不怕学校知道？刘霞嘴一瘪，现在哪个学校的老师不是变着法子加倍收费往自个口袋里装？我那个辅导班的学生都是进名校没人缘，上贵族学校钱不够的一些小虾米哟。
说话间，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捧到楚本面前，趁热吃吧！楚叔叔！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孩子一套洗得泛白的牛仔服，磨烂的袖边用蓝布精心缝补，针脚均匀细密，色泽相近，长长的两根辫子在那瘦瘦的腰间，圆圆的脸没有血色……
到底是贫寒出乖孩。这娃煮的醪糟干稀适度，而且煮的时间特别长，醪糟几乎浮在水面；那水里白糖也放得恰到好处，不沾不稠，喝着既无水味，又不过甜；白白的两个荷包蛋漂荡在碗里，往嘴里一放，火候极佳，软软的嫩嫩的，舌头一动，就流出鲜鲜的黄汁来。
楚本刚吃完，那娃又小心翼翼收了碗勺，一一洗净放好，才缄默不语出来，战战兢兢从那牛仔裤兜里摸摸索索掏出叠了数层，四角已磨损的几张100元和50元钞递给刘霞，低着头口讷词拙地说，刘老师，明天是你的节日，妈妈说，我们家不敢和同学比，这只是点心意。
刘霞笑逐颜开，如接一块巧克力一般平平常常，你这孩子还送啥子情嘛！
楚本目瞪口呆了。学生给老师送礼物，本是情理之中。一束鲜花，就足以表达那一份高尚、纯洁的情操；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也可以体现师生之间的深情厚谊；甚至一声真诚的问候，一句真心的祝福，已包含了人间最美好祝愿。何须如此世俗？岂不把师生间本身就该有的那份真诚变得肮脏、丑恶、虚伪？楚本一下意识到：社会腐败，人民遭殃；而教育腐败呢？受害的是一代天真幼稚的孩子，是一代纯洁无瑕的童心，会毁掉几代人啊……
楚本想起了张宝那忧虑的神情，仿佛看到清乾隆年间师道南那篇《鼠死行》：“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里的“鼠疫”，但一见刘霞对那孩子和蔼可亲，又怀疑自己以“小人之见度君子之腹”了。哪知，待孩子一出去，刘霞“嗞”的一声，拉开一个红色真皮包，抓出两扎新崭崭的百元钞，抖了抖，你看，足足二万三。这个教师节，至少还有这么多吧！嫁给你呀，都3个教师节了，你连一束花都没送过，还没这些娃娃懂事呢！说着，刘霞在他脸上“扑哧”一吻，洗澡去了。
几天的旅途劳累，加之在张宝那里喝了酒，又吃过家乡曲酒发酵的特产，一般酒力姗姗爬上头顶，楚本昏昏迷迷，弄不清是刘霞变了？还是两地分居相处太少？抑或以前未转业，没在意这些地方？不，不！她是……楚本这样天上地下地想着，觉得都不是他以前看到的刘霞。他取下眼镜，朦胧浑沌；擦擦镜片，手感良好……醉意朦胧中，楚本感到一缕倦意袭来，脚底缥缈，沉重的脑袋越不清醒。尤其是那几昼夜未眠的眼睑重若千斤，睁也睁不开。最后向朦胧中走去，他睡在了云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一种异性的芳香。辅导班补课，一人收多少？
一千二。
一个班能收多少？
只有三万多点。那声音娇滴滴，如数家珍：生日也要收些礼物；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教师节；还有开学、升学……
一年能收不少吧？
啥加完，就四五十万。
学校发工资干啥？他咕咚一翻身，把脊背给了她。对方似乎没发觉他的不快，还在安慰：别想那么多，累了就睡吧。我爷爷奶奶，我爸我妈，我大舅二姨听说你回来了，明天还要来看你这刘家女婿呢！
楚本一个字也不想说，唉，她大舅二姨要来，得接待；她姑父病了、叔伯快过生，说是要送礼去；她大老表后天嫁女，堂弟周末结媳妇，请柬还在柜上；前岳父星期天六十大寿，已电话通知在“铜锅居”；邹姗没来往了，但她同学下周乔迁得去……这二婚啊，生活得考虑对方过去的情感，工作得兼顾对方的思路，十几家新的亲戚要面对，二十多家老亲戚还得来往，还有这屋里的一群孩子，楚本心里有一种乱和说不清的悲怆……刘霞还在唠叨，宝器（笨蛋），这不是军营。她拍了拍楚本那粗实的大腿，你不能用你们那些准则来规范自己了。古今中外的书，你比我读得多。连墨子都知道“兼相爱，交相利”，“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人家给点钱，我们多操些心，合情合理嘛。像张宝那种文化人的清高、官场人的正气，是作秀，不可信！
说着说着，刘霞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叮咚”一声有短信提示，楚本像在部队一样，悄无声息地拿过来。原来是刘霞的手机，是她前夫发来的一幅图片。点开一看，是一份隐去检验表和医学院名、教授名的《DNA检验报告书》，委托检验人和被检验人，明白无误写着系刘霞的前夫和他俩的女儿，结论如下：
依据DNA检测结果，待测父系样本无法确认是待测子女样本亲生父系的可能。基于15个不同基因位点结果的分析，这种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0.0001%
………
复 核 人：XXX教授 执业证号53700567XXXXX
跟着检验报告，刘霞的前夫只附了一句话 “你想我再把张宝的头发搞一两根去验DNA吗？”
表面上，楚本纹丝未动，其实心头已是翻江倒海。他在提醒自己，明天要和刘霞谈谈，好好谈谈。
(原载《辽河》2022年10期）
蒋兴强，笔名江夫、江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 《中国作家》 《四川文学》《延安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中篇小说、散文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载或入优秀作品年选。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四川省作家协会年度先进个人创作奖等省级以上奖项十余次。出版长篇小说《猫鼠传》、中篇小说集《等到天晴》和散文集《选去的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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