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逍程

       四十年前，我家贫寒之极，没钱没粮，我是凭一双赤脚从老家射洪县文升乡高石阶出发，“七昭化，八广元”，意思是从高石阶出发，步行七天时间才能到达昭化，八天时间才能到达广元。到广元是为了求学。四十年后，在我成了十分成熟的老头之后，我又回高石阶，这次是自己驾驶小汽车回去的。
       在我悄悄变老的同时，父亲更老，八十余岁高龄，已到了疾病缠身的风烛残年，生命朝不保夕。父亲变老，变得慢；我变老，变得快；家乡也发生着变化，却变得非常缓慢。当下农村留守人口组成了一支“386199”部队，也就是仅存妇女、儿童、老人了，年轻人打工去了。石头柱子修建的房屋变成了一楼一底的小洋楼了；不种旱地，改种核桃了；不种水稻，改养鱼了；过去叫做马路的黄泥路面略微拓宽了一点儿，变成了纤细的水泥路了。家乡已经不是当年那幅小田小地，小河小路的图景，田间的阡陌小路消失了，这条纤细的水泥村道就是全村的交通动脉，通往各家各户的的水泥路更是纤细得如同丝瓜藤或毛细血管。土地、交通，就这么点微小的变化，缓慢的变化，在我看来，发展的速度明显滞后，乡亲们的生活仍然落后。可是家乡人却不这么认为，仅凭行走在水泥路上，脚不沾泥，并且还可以在上面骑自行车、摩托车就津津乐道，赞不绝口，并以此界定：高石阶的进步，肯定全国领先。他们对家乡爱得偏执，并用这种不切实际的语言来赞美，并以此自豪，我只能说，老乡们太容易满足了。
       我这次驱车匆忙返回，是为了护理老父亲。通过近年频繁的住院治疗，现在父亲病情稳定，我们兄妹就把他接回高石阶老家疗养。父亲是典型的多动症：住院的时候嘴上不停，每天都要发表几番口头遗嘱，他因没钱，也没房产分配，所以遗嘱内容只是安排他身故后，是土葬还是火化的问题，坟地在哪儿，朝向哪儿等。我一回家，他就脚不停，每天都会提出许多出游要求。我懂他的意思，时日不多了，趁现在车辆方便，趁我在老家，有人支撑他，护理他，就想去看看他曾经惦记过或是经历过的地方。说“看”或“听”实际都不准确，因为他早已失聪失明，多年就是一级伤残人员。我把他抱上车，系好安全带，父亲是个倔老头，坐车他是高兴的，系安全带却坚决反对。我不能迁就他，因为安全法规有明文规定，就用安全带强制把他绑在副驾座上。我想，凡是他想去的地方，我都带他去走走。父亲的目标很多，一口气说了大约说了十六个方向，三十多个地处。
       我是我父亲的专职司机，我是父亲的专职护工。正是初夏时节，艳阳高照，轻风拂柳，我打开车窗，一边开车，一边高声对他说话——他有时能听到别人说话，因父亲一生都爱虚荣，所以说话内容往往投其所好：
       “您老的晚景真是阳光灿烂，不光地位高，身世显赫，待遇也相当高，要知道，您现在享受的是特级战斗英雄、国宝级科学家、国家元首的待遇——司机是副教授；前来问候探视的，买东西跑腿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工程师、高管、白领、专业技术人员；机车是进口货，当年毛主席在延安都没有坐过这么高级的小汽车……”
       说着汽车就驶上一条入户的、窄窄的水泥路，开先我还谈笑自若，几十米后，我紧张了，迟疑了，乃至于不敢再往前开了，因为我发现车身跟道路一样宽，感觉轮胎正好压在路缘上，稍有不慎，机车就会掉进潽湫湫的鱼田，到那时，危险自不必说，就连救援都是巨大的难题。到了这种险境，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行驶。这时，我不敢稍微动一下身子，因为即使有点小小的动静，车子都可能倾斜，滑下鱼田。方向盘更是不敢轻易摆动，差之毫厘，都是有严重后果的。于是踩着刹车，匀速地、缓慢地行进着。我坦言，要是预先走过这条路，那是断然不敢开车上去的。汽车驶进一个竹林才算跑完全程，竹林里十来个人，全都睁大了眼睛，吃惊得合不上嘴，直到我把车稳稳地停下，他们才围过来。竹林掩映着农家，洋房子，还有宽大的院坝。车进了院坝，扶着父亲下车，乡亲们不认识我，但认识我父亲，纷纷上前致意问候。父亲偶尔能听到乡亲们说话，他大体知道说话人是谁。看着父亲老成这幅模样，乡亲们无不唏嘘感叹。他们接着对我说：
“你这师傅真是艺高人胆大啊！这条水泥田埂自从修好后，只有自行车、摩托车在上面跑，连三轮都不敢跑，更是从来没有人把汽车开上去过，你竟然开上去，还平平稳稳地开出来了，这技术了不得！”
       他们告诉我，田埂宽度是两米，一听这个宽度，我当时几乎惊叫起来，因为我的车宽是一米八，留给我的余地只有一拃宽，在这种窄路上开车还是生平第一次。他们不知道，我那是什么技术啊，我是大龄的新司机，行车里程不过两千公里。敢在这样的道路上行驶，只能算是“瞎子不怕岩坎高”啊。父亲所到之处都待不长，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人。我是再不敢沿原路返回了，可乡亲们说了，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原路来，原路去。没办法，只好在院坝里掉了头，重新开上这条窄田埂，更加小心谨慎地行驶。我突然觉得右后轮好像正在往下沉，就吓出一身冷汗，我判断，可能右后轮已经落下路基，正滑向鱼田，于是急忙加一点儿油，还好，车身略微颠簸后，右后轮又拱起来了。
       有了这次经历，我总结出了经验，往后，凡是父亲想坐我的车出去游玩，我必须在后备箱装上他老人家的轮椅，遇到窄路就停车，让他换乘轮椅，这样才能保证人和机车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