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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单老式木匠活
发布时间:2019.07.28     新闻来源:作者投稿        主编:杨威
蒋兴强/文
      退休闲下,一想到户籍还在渠江边的老家,就有了把那房子整修一下,趁手脚灵便,一边种点青菜萝卜,一边看书、写作,享受天然氧吧的念头。和老伴一商量,她竟比我还迫切,那房子盖起都三十年了,还是请谢木匠吧,连楼板、桷子、檩子,一起换!
      谢木匠爱看书,老伴相信谢木匠,缘于我笔记还记着当年谢师傅的一段雅论:
      木材,就像一头天真的牛犊,木匠则是驯化它耕田耙地的农民,农民习惯好、耕养技术精、爱牛懂牛驯化得法,耕牛才会长得油光水滑,浑身是劲。同样,做一架床、一把椅子、一面梳妆台,哪怕是一担水桶,都要懂,爱,研究,做出来的活儿才有灵气。
      去接谢师傅那天,我谈起这段话,他淡淡一笑,指着一幢幢水泥楼房说,现在修木板楼的几乎绝迹,我已是全镇最后一个老式木匠,找不到下手,才把改行在城里做装修的幺徒弟请回来的呢!
      谢师傅进了屋,一见备的料是一色的柏木,两眼都漾起了笑意,问大门小门有没有讲究?一位热心邻居,见楼上楼下门多,建议大门统一做个尺寸、小门统一做个尺寸。谢师傅摇摇头,有儿有女的家庭,要图吉利呢,从房上到地下,都按鲁班尺——所有的卧室门做贵子门,三扇大门做迎福门,厨房、餐厅三扇门做财禄门,厕所、猪牛圈门做……
      谢师傅说着,“噗”地一下拉开鲁班圈尺,就量那些长长短短的板材、方料。两师徒一会弯尺,一会墨斗,一会墨签,比来划去,紧紧张张一天下来,房檐下便分类码满了大门、卧室门、餐厨门六七堆不同长度弹上线的木料。
      原来,在木匠心里,这么多东西,竟有一本明晰的“谱”啊!
      我忍不住问,是否有计划失误的呢?谢师傅哈哈一笑,早,这才零头呢!这点都搞不清,还叫“木秀才”?
      谢师傅把一块方木,用两把铁爪子往树上一抓,对徒弟说,电锯锯口大,这块抬三层,就要废掉一匹板子,来,我俩师徒人工锯。
      说着,衣服一脱,两师徒面对面,弓步以待,双手环握锯把,师推徒拉、徒推师拉,“虎——虎——”,徒弟推得猛、师父拉得柔,一个肩助肘推,一个侧身臂拉,那肘拐便一去一回,极具节奏,明晃晃的锯皮在来回噬啃木头,两边的锯口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地吐着锯木面。刚锯到两尺余长,师父一句,加个楔。徒弟已拿起木楔,打入锯口上端。那锯口便张开半寸。接着,锯皮就跑得更欢,锯声越发悦耳。
      两锯锯到底,三张新木板就重在木马上。谢师傅端起墨斗,也不要人拉线,顺手将线锥“嗞”地往木板一端一扎,“噗”地一下把线拉到木板另一端,眼睛一瞄,“啪”一声就弹上了墨线,再拿起弯尺,左比右画几下,拿起凿子、斧头,只两凿直两凿斜,一寸半长、半寸宽的榫眼,就凿了半寸多深,再翻过木板,对准墨线,又是那么几凿,奇迹就出现了——那凿子如有神目——两边榫口相对,丝毫不偏,无刺无岔,一个漂亮的榫口轻松完成……
      最长见识的是镇(铺)楼板。这天清早,谢师傅一到就说,紧紧张张搞了四五天,这几间屋的楼板、楼栿终于准备好了,并吩咐徒弟,把几天前就划成一公分宽的厚篾条抱上一楼,得先从一楼镇,防止掉东西落灰尘。一袋叶子烟抽完,狠狠喝了半盅茶水,谢师傅提上斧头、锯子,拿上备好的槌板(六寸宽、尺余长的青㭎木板)来到二楼。
      师徒俩一左一右,同步把楼板向南墙一推,各自一块槌板紧靠上去,赶紧一人一根錾子浅浅打入楼栿,向前撬着,师父喊:“一二三!”两师徒同步举起斧子脑壳向槌板上“嘭!”地一声狠击,连续喊三遍、向前敲打三下,那楼板因槌板隔着不卷不损,竟向前移动两颗米粒的距离。师徒俩只“嘭嘭”几下,两颗长铁钉就将楼板固定了在楼栿上,楼板无丝毫回退迹象。不需师傅示意,徒弟拿起一根与楼板齐长的厚篾条,木板为母、篾条为公地顺槽嵌入(稳固、挡灰),再将第二块木板的凹槽对准已嵌入前一块楼板的篾条。接着,又如前面的模式,錾子撬、斧头撞、铁钉固……楼板才嵌三块,两师徒的背上已湿一大片。
      哪知,楼板镇到楼梯口,两师徒却突然停下,从北墙开始镇过来。心里正想,为啥突然又从北墙起头?待镇到中间,只剩下一张小楼板,见谢师傅把剩下的口子两端一量,再把最后一块楼板两端一比,才发现所谓尖板,原来是一头大一头小。谢师傅笑道:“嘿嘿,没看出一头宽一头窄吧?”
      正为他考虑的周密吃惊,他又顺缺口将那尖板向前一推,两边灌上篾条,槌板靠在尖板尾部,师傅边在前稳住看阵,边叮嘱:“撞重了跑不赢,省到来。”师傅喊一声“打”,徒弟就“嘭”地一斧锤。随着撞击的声响渐大,尖板却越走越慢。眼见还有七八寸,徒弟连续使劲两锤,尖板丝纹不动,谢师傅才喊“停”,都拿起槌板,横着对准两边已钉上铁钉的楼板,再一一向前紧槌一遍,回来又让徒弟使劲撞,约十二三锤,尖板到了位,三颗铁钉一钉,谢师傅才一揩额头的汗水笑道,两边夹着,又多钉了颗钉子,想它退都不得退!话一毕,谢师傅让徒弟端来半盆清水,向楼板中间一泼,对徒弟说,你下去看!
片刻,徒弟回话,滴水不漏!
      谢师傅才像完成一件大事,把你楼下楼上这几间楼板一镇,难做的活才完成三分之一,真正难做的最考级别的是做那铺架子床呢!
      三天后,把房上的活做完该做床了,谢师傅却微微一笑犹豫了,做床不如买,现在的架子床才一两千元,做一般的要四个活路,如果要做得体面,不浪费材料又实用,和你这木楼配称,就要借鉴明、清风格,三面带围栏,天上配承尘、挂檐、床楣,你这楼房干熵,可以不要前榻,但女人要放个头绳、耳环、戒指,男人要放盒烟、手表,孩子要放两本娃娃书,就要做块一头带个小抽屉的后台,床庭、束腰、四柱、八椠都要造点型,才上档次。这样下来,至少三四十个活路,别说材料、生活,光工钱就要八九千,当然样式、质量肯定好得多。
      见老婆听得两眼放光,狠不得马上就在那床上睡一觉,我就点了点头,做! 
      谢师傅这才将几把锯子锉了一遍,把斧头、刨子、凿子都磨了一遍,一个个刃口磨得锋利。我忙着订琉璃瓦、买太阳能、配洗漱间设备等,只对谢师傅交待了句,给精心设计,做到一流,便没顾得管这事了。
      过了八九天,谢师傅见我稍松了口气,把我喊过去指着一堆长短不一、粗细有别的小木方和弧形、圆形、椭圆半成品说,这是两头的床围,就是两个床头的材料,估计还有十来天,这些该打眼的、做榫的、凿槽的、留卯的,才会陆续成型。说着,把我带到放成品的房间,只见他徒弟将正围(床后边一面)已装一半,手上只有一把木锤、旁边一把刨子,却怪怪的不见斧子、锯子、胶水、钉子,更无射枪。这床不仅要睡两个大人,孙娃们回来还得在上面蹦跳呢!
      正为它的结实担忧,谢师傅指指正在安装的正围介绍,这架床,没有一颗铁钉,没用一滴胶水。这接头的造型,外表看不出什么,其实加的是楔钉,就是木锁;这个转角木料小,表面看衔口密实只一条细线,实际里面是暗单榫,俗称公母榫;这个转角木材粗,受力大,几乎看不到衔口,实际是暗双榫,就是双公母榫;还有这些圆形、椭圆形、心形、莲花形、云型、烟斗形,做工就更讲究,采取的是几形榫、插肩榫、烟锅榫等。这个直直的,你看我这么使劲,它为啥纹丝不动?行家从这里一瞧,就知道是抄手榫。打个比方说,它们现在就像人的关节,表面肤色一样,左弯右拐,无断无裂,实际它们内部已有筋骨、血络相连,就像一棵大树,下面的根须,已是盘根错节,一般几十几百年,都不会断、折、散的;换句话说,即便学会了这些手艺,不熟悉这些木料的树龄、个性,不知长在阴山还是阳山、是沙地或是沃土,不懂扬长避短随性随形,做出来的活儿,也难有精气神。
      真是行行有高人,让我眼界大开,一件木器,竟有这么多学问。
      八天后,一架不上漆不上油的架子床,就伫立在卧室中央,老伴竟高兴得合不拢嘴。付工钱时,老伴大大方方做主,让我给谢师傅多付了三百元奖金。我送走师傅回来,老伴已把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蚊帐挂上了,铺也𢺞好了,床上竟是新被子新枕头,我明知故问,这家怎样,老伴“咔嚓”一声关了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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