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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渠江河畔抬石工
发布时间:2019.06.21     新闻来源:广元报告网        主编:杨威
蒋兴强/文

       从渠江逆流而上,经鲜渡老码头,到满是石盘盘的金锣滩向北一拐,就进入两岸绝壁、怪石卧睡的高峡。峡谷里,一两只渔船在撒网,两岸静静地泊着一只只桅杆当空、纤藤高挂的大木船。偶尔,从上游划来一只空船,还在老远,船工就喊:“梁家寨的,到切马石抬‘连二’(条石)啰!”若是进溪口里去上载(装货),则会双手卷成喇叭筒,鼓劲大叫:“蒋家岸的,在黑滩装‘海面’(石板)哦!”
       很快,从岩上说说笑笑下来一路农民男女。他们扛着木杠、拿着拇指般粗的麻绳,还有人带着钢钎,全是精壮劳力。如果是午饭时分,没来及吃饭的,有人会拿着一块麦子粑粑、熟包谷条子,或一根生红苕吃着,来到岩下的石厂。队长一袋烟抽毕,起来一看,石头上坐着男人,草坪里站着女人,桐子树上骑着小伙,堰塘湾的,老院子的,廖家沱的,到齐了,顺手扯来几根细细的狗尾巴草,几下掐成长短不一的小节,在手心里一混一握,场面便活跃起来:杠子头连忙上去抽签。十多根签一比,短的先抬,长的后抬。
       这种办法很难钻空子。因为搬运费一直是平摊,谁都不愿意把签掐短去靠前,万一差两三条石头,就会比人家多抬一趟。当然也有个别爱捣鬼的,总是隔三差五收拾一些老实人。队上有个叫“武欺头”(占便宜)的,每次抽签先就盯准了签的长短,一抓到手里若发现自己正好遇到一块大石头,会赶紧掐掉一截,名次一下就移了过去。被这“意外”砸中的人,如是刘大炮会吼“: 武欺头你个不要脸的,又把那个大石头赖过了”;若是“彭老好”,则会不快不慢道“: 气力用不完,井水挑不干”;要是母亲准会开他玩笑“: 武犯人,你掐就多掐点嘛,咋又把大的踢给我?”不管旁人怎么骂,武欺头都会一本正经地狡辩。
       抬石头,大多是父亲、母亲和彭老好两口子组成一副杆。只见父亲和彭老好各自将手上挽成的“8”字形绳子往地上一放,面对面扣住石头底部,“哎哟”一声齐喊,那条石侧身一滚,两端就进了绳套,再顺手一提绳子,两根木杠已穿了过来;父亲和彭老好逮住木杠一拖,多半杠子已在自己肩上,都生怕自己的妻子吃亏。随着一声“起”,母亲看到父亲抬得太短,就肩膀一耸,往中间移一点。父亲感到肩上变轻,忙将杠子一掂,肩又向后移了几寸。母亲便轻轻嗔道“: 抬得起,各人看好脚下!”前面的彭老好一听,就喊开了号子:
       “看好,
       踩好。
       掌好,
       跟好。
       仰仰坡啊,
       慢慢梭呀。
       ……”
       而刘大炮两口子和他表弟夫妻俩在一组,两家有玩笑开,则喊的是:
       “小表嫂,
       大脚牛。
       你好乖,
       你尿多(牛屎)。
       莫踩脚,
       大脚踩细脚(大脚: 人脚; 细脚:猫、狗、牛脚)。
       ………”
       石头到了船上,要确保木船前后左右重量均衡、装得又多又整齐、卸货时条石间有点缝隙,方便挎绳子。船驾长、艄工、纤夫正手持短钢钎两人一组,一边挪石头,也一边学着这些抬工的调调:
       “白天呢,
       抢杠子。
       晚上哟,
       争铺盖。
       ………”
       举目一望,这段河流,每隔二三里,岸边都停着一只大木船,岸上都有一队人马,正喊着号子、合着脚步,紧张有序地把一根根条石或一张张青石板抬向船上。那些条石,长一米二三,一般是四人抬;那些青石板,比单人床面稍小,则是两人一组。无论是条石,还是石板,全是一色的绿豆色。
       这些人的穿戴也与其他地方不同。男人,多半穿马褂披垫肩,外加一条短裤;女人,一件花白衬衣,大多肩上已补了疤,配蓝色长裤,秀秀气气一顶麦秸草帽,额上满是汗滴,几绺刘海贴在脸上,或粘入嘴角,往往都顾不得捋一下……而父亲、母亲却和他们穿得略微不同。父亲墩墩实实的中等个,平头整整齐齐,总爱穿件蓝布衣服,抬着石头步步从容、下坡上跳稳中机敏;母亲和父亲身高不相上下,戴一顶白布绣花遮阳帽,两根长辫齐腰,一双大眼睛,杠子压在腰肩上,显得有点柔弱。
       一次,父亲、母亲在黑滩上载,让我牵上家里的水牛,带上一岁多的妹妹,到石厂附近去放。我先找了一块干干净净、没有蚂蚁的大石头,让妹妹坐下,自己牵着牛去了几块大石头之间的一绺草地。当我看到山野里飞着蝴蝶、桐花树上歇着蜻蜓,没走几步,还飞起一只蚂蚱,便扔下手中的牛绳,叮嘱妹妹看着,说给她抓蝴蝶、蜻蜓去。追着追着,牛跑到地里吃别人的庄稼去了,妹妹在后边高喊:“哥哥,牛跑了,牛跑了,吃庄稼了……”
       抬着石头的父亲一分神,一跟斗摔下去,走在后边的母亲一拉绳子,父亲没被石头压着,自己脚背却被砸得血肉模糊,一瘸一拐了三个多月。当年农村,哥哥姐姐放牛割草,带上弟弟妹妹,几乎是普遍现象。母亲到四十多点,我二十挂零,成了大小伙,二弟才十岁多、幺弟不到十岁,除老二是个妹妹外,我们一家四兄妹,竟有三个男儿。这于父母,既是压力,又让很多农村家庭羡慕。压力,多一个儿子就得多修三间房子,才好讨儿媳,女方或多或少还得要些彩礼。遇上贪财的岳父岳母,少一把面条、两斤猪肉,结婚那天迟迟不准发亲的也有。在那个想吃饱一顿饭都困难的年月,稍贫困点的家庭,儿子无技术又不勤劳的,三四个儿子到了二十七八还是一屋光棍,比比皆是。当父母的不起早睡晚,不比常人勤俭,讨儿媳基本没门;而在没儿子之家的眼里,则是儿子长大了,天天可挣“满分”(10 分),年终粮才分得多。于是乎,不少家庭生了七八个女孩,哪怕生得家徒四壁,也想有个带把的,一是想给祖宗续上香火,二是想有个干重体力活的。这种家庭抬石头,大多是大女二女三女和父母或亲房一组。河边一旦有大姑娘加入抬工阵营,农民和船工的号子,就有顾忌,喊的号子也变了:
       “姑娘哟,
       一朵花。
       汗水呀,
       淌脸颊。
       人勤啊,
       栀子花。
       ………”
       队上有一家人,生了四个女儿,大女残疾,二女有些懒,有人一说媒,就给答应了。可两老口见三女泼辣能干、四女聪明漂亮,家里的门坎被媒婆踢烂,也不表态。一日听说拉船的两兄弟,很小便没了爹娘,到三十上下都没寻上亲。队上的李婆婆,见俩兄弟干活有眼神,待人知礼貌,就拄着拐杖来到船上,把小伙的情况一问,再在俩女子的父母跟前一吹,这事就有那么层意思了。从此,小伙的船一到,双方就换劳力。哥哥到岸上和姐姐一副杠抬石头,弟弟便把妹妹接到船上协助挪石头。母亲一见,高兴得合不拢嘴,每次眼见一船石头快装够了,两大碗香喷喷的油炸鸡蛋面就端到了船上。两小伙看未来的岳父岳母人好心善,不久,老家的一间茅草房也不要了,顺便带了几个锅碗瓢盆和些衣物来,就和俩姐妹结了婚,把户口也迁了下来。两位老人白拾了两个大小伙,自是感激上天有眼,愈加吃苦,家里大事小事,都商商量量,视两小伙如己出。不到三年,老人就拿出原本留下养老的积蓄连同新攒下的粮食、存款,新修了三间大瓦房,连原来的三间草房也换成了瓦房。两个小伙也争硬气,依照当地传统风俗,不让父母向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伸手,自己全权负责起了供养老人的义务,把一大家搞得和和睦睦、红红火火、人人羡慕。于是,队上几个有些文化的小伙抬石头,喊的号子有时就不同了:
       “女儿多,
       别恼火。
       如勤奋,
       找媒婆。
       有一双,
       来两个。
       有两双,
       来四个。
       比养儿啰,
       还划着。
       ………”
       这一段河流,有一个现象,只要有奇形怪状黑黝黝的岩石,就不时有山歌、民歌、号子传来。过往的船只,每天早上七八点,就能听到岸边有“叮叮当当”“哎哟哎哟”打大锤、拗石头的号子,直到夕阳西下,崖下有了阴风歪影,才渐渐安静,进而悄无声息。斜斜的山路上,便会出现一路路戴着草帽的汉子,扛着大锤钢钎、挑着铁锤錾子楔子,三三两两向岩上逶迤而去……

       (载《重庆晚报》头条)


作者简介:蒋兴强,渠县人,笔名江夫、江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巴山文艺》副主编,主攻中篇小说、散文,在《中国作家》《滇池》《青年作家》《延安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诗刊》和《解放军报》《解放日报》《华西都市报》《重庆晚报》《新民晚报》等发表400余万字。 “冰心散文奖”“第二届中国散文佳作”特等奖获得者,有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多篇(首)进入选刊和优秀作品年选,非自费出版中篇小说集《丢失》、散文集《远去的野渡》和40万字长篇小说《楼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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