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范刚毕业的那一年,劳碌一生的母亲突然病倒了。
她病得很突然,那天下午她都还冒着凛烈的寒风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背土造田,谁知晚上回家便头痛不止,之后一直处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状态,在那个缺医少药且物质又极其困乏的年代,我们能做的只是请来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为她把脉诊治,挺过了春节,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一生实在太辛苦了,住的虽然是土改时分的地主的房子,但异常扁仄、潮湿,那是清朝中期凿山而建的四合院,除原有地主四兄弟,其余全部分给六户贫下中农1至2间不等,我家分了正房和转角各一间,由于居住需要,在转角里隔出了一间卧室,光线太暗,白天进去都得点上油灯。靠后山太近,常年地面潮湿。打我记事起,每到霖雨季节,地下水会冒出来,全家人就得挽起裤脚,灶前灶后多处挖坑,坑旁置水瓢水桶,间隔一会就要将坑中积水舀进桶里提出去倒掉,有时晚上都得起来好几次呢!不然,水会满屋流淌。天一放晴,所有的衣服被盖,包括铺床的稻草都得抱到太阳下去晾晒。所以,她总是很忙碌。在我的记忆里,她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享过一天清闲,甚至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次。她多半念叨的是:“我的儿子把书念出来,我就有福享了。”然而我正在实习阶段,她就走了......她走得那样不甘,那样遗憾!她是带着对家人的无限眷恋走的!
她走了,留下了我和形单影只的父亲各自面对艰难的生活。
我在十多公里外的由寺庙改建而成的村小教书,父亲在村上的林场里劳动,每到周日,知道我会回家,他多半也会回来,为的是父子团聚,也为的是让我吃上一口他亲手为我做的现成饭。
那是初冬的一个周末,由于感冒发烧,午后我早早地放学回去了,由于家里长时间无人居住,打开门锁的那一刻,潮湿的空气里霉味迎面而来,我禁不住双泪长流。硬撑着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便和衣而卧。父亲回家后看到我因高烧而通红的脸颊,摸了摸滚烫的额头,让我继续休息,他转身去烧火煮饭,饭熟后又在灶前生起一堆柴火,要我一边吃饭一边烤火发汗。他说:“年轻人嘛,吃顿饱饭出一身汗就好了。”还别说,第二天真的就好多了。
因为不舍父亲,便在农村结婚、生子、生产、劳作,除了教书而外,过上了与祖辈们一样的生活。
在全国农村大力推广安徽凤阳小岗村经验、解散生产队实行包产到户以后,原有的居住条件已适应不了新的农业生产形式,为了方便农业生产,于是有人陆续从四合院里搬出去建造新居。我也不例外,用自己开凿的水田兑换了别人的坡地以完全举债的方式建起了三间砖混结构的楼房。
为了尽快偿还债务,常年多病的妻子只好到我任教的镇中学承包了学校的养猪场。父亲在家照顾他正在上小学的孙儿孙女们的一日三餐。
周日我便回家,张罗祖孙三人一周的生活所需,洗洗涮涮,搞一次清洁卫生,顺便看看孩子们的学习情况。
那两年时间里,父亲虽然比较忙,时有抱怨,但有孙子们的陪伴,却充实而快乐,每讲到孩子们的天真调皮,他的笑容便格外灿烂。
后来我调到县城工作,妻子孩子陆续跟着进城生活,把他一个人留在乡下。因为生存艰难,也因为他老人家还健在,包产田我还得回去播种收割,逢年过节都得往家里跑.......我在城里宛若随风逐浪的浮萍,无法扎根,身不由己,我的家在山里,那里才是我的根,才有我的家。所以,我要回家,我想回家,每当爬上村子后边山梁的那一刻,总会长舒一口气,啊,我终于回家了!
像我这样置身社会底层的普通人,要在城市里生存下去谈何容易?一家四口人要吃饭,两个孩子要上学,单位又没有任何福利,县财政常常不能按月发工资,即使工资到了,也还得化解急需的债务,那些年里,我不得不脱去读书人的长衫,放下自以为清高的身段,工作之余,夫妻二人开过服装店、小食店,另外,我还干过清洁工、装卸工、临时工......再脏再臭,再苦再累,只要能挣钱,不论价格高低,什么都干。
中间有这样一个小插曲,局里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年底确定我为困难户,可以发放一百元的救济金,征求意见时我毫不犹豫地表示接受。接下来工会主席说:“过两天到县委大礼堂开会,上主席台接受领导们的现场慰问”,我坚决地回绝:“宁可穷死,决不丢面子。”
后来,我常常跟人聊起那时的感受:一个人独自在广阔无垠地沙漠里行走,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希望,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时候倒下了,那也只是一根鹅毛被微风带走了。夜深人静时想到自己的微弱、贫穷、渺小、轻贱,当心哪天会突然倒下,甚至想到了要把诗人徐志摩的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墓志铭:轻轻地,我走了,一如我轻轻地来,轻轻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那不见天日的几年,之所以没被生活压垮,是因为父亲还健在,我还有家,困了累了,我可以回家,听他的唠叨,听他的报怨。特别是带孩子们一起回去的时候,他会欣喜于孩子们又长高了,有的黑了有的瘦了。
也就是在那几年里,父亲病了,腹痛、便血、浑身无力,他知道我的艰辛,不让乡亲们带信给我。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才托人转告。接他到城里,输液、输血、打针、吃药,病情得到了控制,精神状态也恢复如常。
那时我租住的是三楼,扁仄,拥挤,因为公厕在一楼,上下楼极不方便,春节期间,他要回去,好说歹说都不听,实在没办法,只得送他回去。
回去就得面对孤独、寂寞,以他现时的羸弱之躯,能扛住吗?
果然,春节刚过,又病倒了......
这次实际是被抑制的直肠癌细胞再次扩散,他也感到了大限将至,拒绝就医,并且多次跟我吩咐后事,诸如丧事如何举办,宾客规模,墓地的选择,以后等我有能力了,坟墓的形式等等。
我一面要回单位上班,一边要照顾他,还得操心妻子经营的小本生意,几头跑几头不受待见,后来干脆牙一咬心一横跟单位请假:要么等他病好了生活能自理了,要么把他送归青山,我再回来上班。
也就两三个月吧,他走了......
送走所有的宾客,处理完所有的杂事,收拾好行装动身的那一刻,看着只完成了主体建筑的老屋,堆码在偏旁里的新旧农具,倒扣在灶台上的饭锅,突然间感到自己好象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从此以后,是死是活,是荣是辱,再也没人操心了过问了。那一刻,所有的孤独、无助、辛酸一齐涌上心头,隐忍了多日的衷痛突然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俱断......
我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成了找不到归宿的游子,我的人生只剩归途......
后来村里再次进行土地确权时将土地划拨流转。又因为陈年旧帐需要偿还,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将尚未完工的住房出售。
土地没了,住房没了,父母走了,老家是回不去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那些洒满我童年笑声的沟沟坎坎,那个梦魂牵绕的小山村,回不去了,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了......(苟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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